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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有 29 本小说,是 10 位学者、评论家和译者的心仪之作 | 2017 年度图书推荐⑧

好奇心日报

2017 年,他们认为这 29 本小说不错

严格地说,它们并非以“年度最佳图书”的严谨推荐给读者。我们经历了很多的事,这些在 2017 年出版的书,恰好有助于我们思考。

我们以人文社科(除小说)、商业和科技、生活美学、小说作品四个维度推荐。

前三类候选书目来自于:20 几家专业出版机构的推荐;《好奇心日报》编辑、记者、特约作者的推荐。小说部分,我们综合了作家、译者、学者、书评人、图书编辑、文学批评家的意见,向他们约稿完成。其它部分由《好奇心日报》的编辑和特约作者完成。

我们尽量读完了这些书,“真诚地认为它们的确不错”——与去年一样,这是我们推荐之前应尽的本分。

电影《少年巴比伦》剧照,来自:豆瓣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在年度图书推荐里纳入小说作品这一类别。在所有图书类别中,它可能也是最为庞大和复杂的部分。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觉得,小说是“存在的探测器”。英国批评家詹姆斯·伍德则认为,小说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无论如何,小说关乎人,作家以各种方式探索了语言、人性和世界的复杂性和可能性,也从来就没有唯一的答案。

因此,我们这次邀请了一共 15 位小说的专业读者,向《好奇心日报》的读者推荐了 2017 年他们读过的最好的两本小说,希望给你探索小说蕴藏的复杂性和可能性一点参考。小说出版时间有新有旧,但共同的标准都是这些专业读者所认为的真正的好小说。他们年龄和身份各异,包括从 50 后到 80 后,从作家、译者、学者,到书评人、图书编辑、文学批评家等。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复杂性和可能性的一种体现。

这是小说类推荐的第二部分,推荐人主要是学者、译者和批评家。他们包括袁筱一、范晔、景凯旋、张定浩、陈以侃。另外,双雪涛、路内、周嘉宁、哈金、但汉松五位推荐人虽然没有来得及写书评,但也为我们列了一个书单。

袁筱一

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院长、法语系教授,法语译者,著有《文字·传奇:法国现代经典作家与作品》《最难的事》等,译有《生活在别处》《致D》《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法兰西组曲》《杜拉斯传》等。

  • 《温柔之歌》
  • [法] 蕾拉·斯利玛尼(著)
  • 袁筱一(译)
  • 浙江文艺出版社
  • 2017 年 8 月
  • 39 元

将近一个世纪以来,法国的小说渐渐走上了一条为读者设置阅读障碍的不归路。似乎小说家抵达语言的魔术师这一终极的目标只有通过抵抗和仇恨才能实现。就好像巴塔耶在《不可能性》中所说的那样,要通过“仇恨才能抵达真正的诗”。而拿下 2016 年龚古尔文学奖的《温柔之歌》虽然没有改变小说面向日常这一二十世纪法国小说的根本命题,却似乎改变了法国小说承受的非艰涩而不可为的诅咒。

小说围绕着一个保姆展开,主要的视角却是可能遭遇盲点的雇主。事实也的确如此,直至小说最后,因为杀了两个孩子而将小说带入高潮的保姆与并不特别傲慢,更谈不上是特别剥削的雇主之间依然是无法沟通、无法理解。当代社会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或许是,斗争不再只是在穷人和富人之间展开,而是以非显性的状态在穷人与穷人之间展开。我们从进入小说的那一刻起,就掉入了这个无解的谜团,在小说结束之际,当我们再次遭遇到《温柔之歌》里所蕴含的这个巨大黑洞时,除了因为过于熟悉小说中的每个细节而造成的颤栗和恐惧之外,我们竟然没有得到任何保姆为什么杀人的答案。甚至每个人原本可能拥有的“自己的真相”也消失不见。

当一个社会,失去了对杀人者的仇恨,也失去了对受害者的同情,是人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这样沉重的问题,却是用轻盈的笔触与结构承载的。我们的阅读因而不需要费力地去打开一扇又一扇阻隔理解的门,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毫无抵抗之心地掉入了作者为我们布下的黑洞。而这,是多么奇妙的阅读体验呢。

  • 《包法利夫人》
  • [法] 福楼拜(著)
  • 周克希(译)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1 年 5 月

如果说,我们逆着西方小说之河而上,觉得中世纪、文艺复兴乃至古典主义都离我们太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个不坏的选择,因为直到现在,小说家仍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重写《包法利夫人》,不仅是法国,欧洲,也包括中国。

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现代性”吧,文学所呈现的现代性。我们可以用福楼拜同时代的诗人波德莱尔来定义《包法利夫人》的价值,他说,《包法利夫人》让他“尤其欣赏的地方”,“在于它的艺术至上。歌唱肉体,但并不迷恋其中,而是用这样一种悲伤的,超脱的,我深以为然的方式。就像大理石一般坚固,却像英国的迷雾般弥漫在人的五脏六腑。”

一个很常见的通奸故事,一群受到欲望控制的,总是想要进入更好的生活,却因此而彻底破产的男男女女,包法利夫人带我们走进的是一个资产阶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平庸,愚蠢,“对美无动于衷”,却深深地迷恋物带来的繁荣假象而不能自拔。表面上他们是批发商,公证人,法官,医生,律师,或者靠租金吃饭的地主,事实上,在今天的社会中,无论职业如何,身处具体社会的微景观如何,大约所有职业的人都逃不出福楼拜对于所谓愚蠢的资产阶级的定义。难道今天的社会真的已经摆脱了《包法利夫人》的时代吗?两百多年了,这依然是我们随处可见的景象:富有的沉溺声色,中等的在随时等待着上升的渠道,通过财富或者权力,贫穷的投入盲目的激情,成为所谓的“革命者”——否则,我们又拿什么来解释战争,解释蔓布世界的恐怖主义的阴云,拿什么来解释繁盛的物质世界的背后,金钱对于人类自尊随时随地的践踏?

福楼拜在这个意义上值得一读再读,“现代性”只是一个名义而已。或许从福楼拜的真正价值是,从他开始,文学成了未来,而不再是过去。

范晔

北京大学西葡语系副教授、西班牙语译者,著有《诗人的迟缓》,译有《百年孤独》《万火归一》《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未知大学》(合译)等。

时间旅行者的醒悟

推荐小说:两种美洲故事,或时间旅行者的醒悟(剧透醒目)

关键词:婚姻,帝国,大学,珍珠项链,羽蛇神……

1.

为了翻译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诗集《未知大学》,我找来读了《谋杀穆罕默德的男人》。作者是美国科幻作家阿尔弗雷德·贝斯特(Alfred Bester,1913—1987) 。是他发明了“未知大学”。故事可能是这样:

未知大学教授亨利·哈塞尔回家时撞见自己的妻子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一怒之下,花 7 分半钟发明了一架时间机器。他回到过去找到妻子的祖父:

——您是 J 先生?

——哦是的。

——您儿子是不是叫埃德加·爱伦·J, 就因为您不幸地喜欢爱伦·坡?

——哦恐怕不是,我还单身呢。

——哦您会有这个儿子的,我不幸地娶了您儿子的女儿。抱歉。

说着他开了枪。他回到现在,发现妻子仍在那男人的怀里。他试图抹去妻子存在的努力失败。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过去,去二十世纪初的巴黎提前教给居里夫人核聚变,回到 1775 年的弗吉尼亚州杀了一个叫乔治·华盛顿的人,然后先后刺杀了哥伦布,拿破仑,穆罕默德……当他回到家里,发现妻子还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在发疯的边缘听见有人跟他说话,说话的是“我”,故事的叙述者:

——我在 1975 年也发明了时间机器,本来是为了去更新世看乳齿象。但我发现自己在过去的所作所为(即使刺杀了马可·波罗,爱因斯坦……)都不能改变现在的世界:哥伦布仍在 1492 年发现新大陆。亨利的妻子仍在那男人怀里。因为时间是私人经验。不存在普世的连续统一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个人都无法干扰别人的过去,就像一串珍珠项链,每颗珍珠之间紧密连接,但都自成一体。所有的时间旅行者都只是在自己的个人时间中旅行。时间旅行者永不会相遇。你与我都改变和消抹了各自的过去,其他人的世界依然继续,但我们不再存在。

《谋杀穆罕默德的男人》收录在 Virtual Unrealities: The Short Fiction of Alfred Bester 一书中。  
  • Virtual Unrealities: The Short Fiction of Alfred Bester
  • [美] Alfred Bester
  • Vintage
  • 1997 年 11 月
  • 16.95 美元

2.

另一则小说《古代史》同样与婚姻不幸的时间旅行者有关。收录在小说集《阿根廷史》中。作者是阿根廷作家罗德里戈·弗雷散(Rodrigo Fresán, 1963)。

从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个男人结了婚,但并不幸福。为了打发时间,他研究阿兹特克帝国衰亡史(读到这里我想到的却是卞之琳: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通过研究他发现,拯救一个帝国比拯救一桩婚姻更容易。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阿兹特克帝国。他忽然能说阿兹特克人的语言,而且因为金发碧眼被阿兹特克人当作传说中的羽蛇神Quezalcoatl。他发现自己穿越的时间比西班牙征服者早了十年。于是他决定抓紧时间,拯救阿兹特克帝国。他教 Moctezuma (阿兹特克的末代皇帝)说西班牙语。等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带着西班牙人乘船来到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皇帝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表示欢迎,询问大洋彼岸的女王可好,宣告自己也是天主教徒,并且早废除了人祭。征服者科尔特斯恼羞成怒,灭掉了阿兹特克帝国。他才明白一个人无法改变过去,就回到自己的时代,离了婚。

《古代史》收录在《阿根廷史》(Historia argentina)一书中。
  • Historia argentina
  • [阿根廷] Rodrigo Fresán
  • Literatura Random House
  • 2018 年 1 月
  • 16.95 美元

3.

这两则故事告诉我们:发明时间机器,学习古代史或西班牙语,都不足以拯救一个帝国,更无法拯救一桩婚姻。(写小说或许可以。)

景凯旋

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教授、英语译者,著有《被贬低的思想》等,译有《地下 : 东欧萨米亚特随笔》《为了告别的聚会》《玩笑》《生活在别处》《布拉格精神》《我快乐的早晨》等。

  • 《终极亲密》
  • [捷克] 伊凡·克里玛(著)
  • 徐伟珠(译) 
  • 花城出版社
  • 2014 年 10 月
  • 39 元

寻求相遇

伊凡·克里玛曾经是捷克萨米亚特作家,他的作品大都喜欢以情爱为主要情节,并通过情爱这种亲密关系的失败揭示人与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二元性的,它既有经验的一面,又有超验的一面。在克里玛看来,人必须生存于经验性的现实世界,但同时人还应当有超越性的理想世界。

捷克转型后,克里玛的长篇小说《终极亲密》便是试图从信仰的角度探讨人与世界的关系。作者沿袭了他一贯的写实风格,甚至还采用了大量日记和书信。恢复了自由后,没有了来自政权的威胁,但人们仍然感到心灵空虚。突然间,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死亡感到如此恐惧。就此而言,斯宾诺莎的名言“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未必正确,在不自由的生活状态中,人们往往会对死亡不敏感。如今,死亡的问题却忽然凸显出来,人们发现自己依旧孤独无助,于是再次试图通过性爱的亲密关系逃避困境。

丹尼尔是一位福音派牧师,曾经长期受到当局压制,第一任妻子也过早病逝。如今的妻子汉娜虽然对他很好,但他却暗地里与一位有夫之妇芭拉相好。他每天在教区布道,自己却过着口是心非的双重生活。这使他产生强烈的挫败感,感到“压制时期他承受住了,但没能抵御住自由时期”。最终他选择放弃教职,并因心脏病发作而住进医院,他不知道自己更惧怕死亡还是生活。

在给芭拉的分手信中,他写道:“我一生都渴望跟心爱的人相守,渴望亲密,在两个人之间这可能发生吗?亲密存在不同的度:当两个人可以无所不谈,在拥抱,在做爱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是亲密的。做爱是最后的、最高程度的亲密吗?一个人可以和任何人做爱,但这是终极亲密吗?”

马丁·布伯曾将人的存在看成是一种关系。人类面对的是双重世界,一种是“我—它”关联的生活世界,世界(包括他人)对“我”来说是物质的、利用的关系,这种非本质的关系导致人对“亲密”的恐惧与疏离。另一种是“我—你”关联的精神世界,外界以“你”的面目呈现于“我”,只有这是唯一的、本真的、超越的关系,意味着“我”在心灵上与世界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终极亲密”在这里即意味着“我—你”关联。小说中人物的精神困境表明,无论是缺乏个人自由的德性,还是缺乏德性的个人自由,都会使人们受制于欲望与情感,导致心灵枯竭。这是一种属于现代性的精神危机,自我与世界之间仅仅是一种我—它关联。通过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作者想要揭示的是,在这个物质的时代,人们需要寻求“终极亲密”的相遇。

归根到底,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只能依靠心灵,而不是外在物质。这是一种灵魂的相遇,就像梅特林克说的,此刻一个人感觉到他与某个人“处在同一个寂静”。然而,由于现代人已经抛弃了“灵魂”这个词,把它看作是虚无的东西,因而人们已经很难与他人建立起“终极亲密”。无论是那些极权统治者,还是恐怖主义者或者虚无主义者,或者小说中的主人公,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是孤独的。

  • 《无命运的人生》
  •  [匈牙利] 凯尔泰斯·伊姆雷(著)
  • 许衍艺(译)
  • 译林出版社
  • 2010 年 1 月
  • 25 元

人类心灵的证言

有的作家善于描写他人的生活,有的作家则只能表现自己的人生,匈牙利的凯斯泰尔就是后一类作家。他的创作都是围绕着自己在纳粹集中营的经历,那段经历就像噩梦一般,缠绕了他一生,其代表作《无命运的人生》获得 2002 年诺贝尔文学奖,正如颁奖词所称,他的作品表现了“对脆弱的个人在对抗强大的野蛮强权时痛苦经历的深刻刻画,以及他独特的自传体文学风格。”

凯尔泰斯 1929 年出生于布达佩斯一个犹太家庭,年仅十四岁就被关进奥斯威辛,后来又转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二战结束后,他回到匈牙利,完成了高中学业,在一家报社《火星》当记者,但很快,他就因不顺从当局而被开除。这之后,他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一边靠着文学翻译以及妻子的工资度日,一边埋头创作集中营小说。

二战后,所有的历史学家、媒体和文艺作品都在讲述战争,但却对奥斯威辛集中营缄口不语,直到 1961 年以色列审判艾希曼,全世界才开始正视犹太人被屠杀的命运。东欧国家同样如此,大多数人从不将犹太人看作是国民中的一员,甚至战争期间许多匈牙利人还曾参与对犹太人的迫害,所以直到 1975 年,《无命运的人生》才得以出版,并且最初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这与小说的写法也有关系,作者通过一个孩子的眼光,再现了集中营的情景,但基本没什么故事情节。作者几乎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叙述自己的处境,起初他想当一个“好囚犯”,因为在集中营,遵守规则非常重要,而且是一种美德。后来,他变得越来越衰弱,觉得死也是一种幸福。他喜欢用“自然”这个词,说到底,“没有什么荒谬是我们不能够自然地生活于其中的。”

可以想见作者的绝望,他在战后回到布达佩斯时,心里充满“憎恨”。这是一个人类心灵的证言,它证明人类承受苦难的限度到底有多大。面对这样的集中营文学,读者得有不轻松的准备。真正的囚犯生活都是乏味的日常生活,没有戏剧性,没有光亮,但它一定会让你难以忘怀。

人类的邪恶是永远无法根除的,假如我们不了解这部分的人类生活,一旦我们不幸遇到它的时候,我们将会一无所知。

张定浩

《上海文化》杂志社编辑、文学批评家、诗人,著有《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批评的准备》《爱欲与哀矜》《一种真实》《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译有《我:六次非演讲》。

《柒》和《樱桃青衣》

《好奇心日报》约我推荐两本 2017 年看过的最好的小说,我有些惭愧,这一年虽然经眼了很多小说,但真正读过并读完的并不多,所以没有资格评断优劣。有些自己喜爱的小说家今年出了新的中译本,比如格雷厄姆·格林的《喜剧演员》和《名誉领事》,还有翁贝托·埃科的《昨日之岛》,第一时间买回来之后,反倒是舍不得读,希望留给某次心无旁骛的旅行,或某个真正无助无聊的夜晚。好小说是一次有意的犒赏,也是一次意外的安慰,我还记得今年春天某个时刻在异乡的咖啡馆里读到特德·姜《软件体的生命周期》时的情景,那是被一种巨大的温柔与安宁所裹挟,因为知晓有如此强悍的小说家心智存在于这世上,他们负责理解和安慰一切曾经、正在和将要发生的属人的软弱、悲哀和迷惑,也包括我的。

读小说需要时间,小说就是用它在梦幻虚空中所建造的时间去吸纳和吞噬我们具体生命的时间,而我们之所以愿意这样,是出于对小说家的信任,相信他们能够给予我们的,超过我们所付出的。有两位年轻的中国小说家,在 2017 年都出版了她们新的短篇小说集,在各自的后记中,她们不约而同都提到了时间,还有梦。

“那么,也可以说这七篇小说里,也全都是我失去的时间。它们对于组成我本人如此重要,几乎和做过的梦一般不可复得。”

 ——文珍《柒·后记》 

“樱桃青衣是听心里的时间说话,蕉叶覆鹿是创造的本质。” 

 ——张怡微《樱桃青衣·后记》 

  • 《柒》
  • 文珍
  •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 2017 年 8 月
  • 42 元

她们虽然年轻,却也都写作多年,但在她们的作品中,我既看不到在新锐写作者那里时常穷形毕露的野心,也看不到在成熟作家那里有时无法控制的油滑,她们文字中始终有一种诚挚,这种诚挚会令人紧张,却也教人放下戒备与挑剔。

《柒》的主题是爱与友谊,《樱桃青衣》的主题是生老病死。都是恒久且古老的小说母题。而她们选择这些,是出于各自某个阶段的生命境遇,而非批评家成天念叨的所谓问题意识。某种程度上,她们和当代文学的热闹都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既无意讲述“中国故事”,也不愿追摹域外潮流。她们都是既朴素又强力的讲故事者,在每一个短篇中与其说她们是在讲一个故事,不如说她们是在勾画很多故事的重影,而在这样重影的深处,令人着迷的是她们各自独特的表现方式,和语调。

在文珍的《柒》里,在讲述每一对男女主人公之间故事的同时,她还在不断讲述其他的故事。她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独立存在和发生,一个人背后有另一些人,一个故事牵扯出另一些故事,一种情感夹杂另一种情感,它们本就平等存在于生活之中,在小说中也应该同样如此。巨细靡遗又纵横捭阖,绵延又斩截,这是文珍的笔力所在,也是她的热烈。她就像一个徒手划船的人,在她所奋力击打出的浪花中,我们看到那人、舟以及流水青山,渐渐弥漫成一体,并将岸上的我们也裹挟其中,“我们的大船在上升”。

  • 《樱桃青衣》
  • 张怡微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17 年 7 月
  • 40 元

而在张怡微的《樱桃青衣》里,每个故事都没有讲完,从中途进入又从中途溜走,每句说出来的言语背后都有另一些沉默的言语。如果同样拿行船做比方,那么张怡微就是那个把手从舟中静静伸进流水里面的人,“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而她自己仿佛也从小舟上分身,和我们一起淡然并立于岸边观看,看能瞒和可容的人间,看“青山多障碍、水中多变幻,怎样……”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小说书写,却都是非常动人的。在她们的小说中,没有什么符号化和标签化的戏剧性人物,只有一个个具体的、深藏心事的人,他们在我们周围,我们听见他们在说话,或在心里说话,他们就是我们自身。所以,我想对《好奇心日报》的年轻读者推荐这两本小说:

文珍的《柒》,张怡微的《樱桃青衣》。

陈以侃

书评人、英语译者,译有《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毛姆短篇小说全集1》《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2》等。

  • The Information
  • [英] Martin Amis
  •  Vintage
  • 1996 年 3 月(Reprint edition)
  • 16.95 美元

2017年读得最高兴的是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 1995 年一部小说,还没有译成中文,叫The Information(《信息》)。我很少重读,要是纳博科夫那句“只有重读才算读”能信,那我没有几个作家是读过的。马丁·艾米斯算一个。研究生时候一见倾心,觉得这是当代最好的小说家,写毕业论文开始重读他的几部小说。至今难忘在那个如鞋盒一般的出租房里,文以气为主,我眼见艾米斯的才情就从 Kindle 的插口带着尼古丁的味道喷涌出来,弥漫一室。但其中有几本一直没有逐句读过。The Information 是他“伦敦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另外两本是 1984 年的 Money (《金钱》)和 1989 年的 London Fields (《伦敦场地》),这三本书让他不仅确凿成了英国最显赫的小说家,也拥有了某种摇滚明星的文化地位。不光是因为那些充斥小报的私人生活和争议言论,更主要的是艾米斯的文字有种煽动力,好比五石散,吃了只想脱衣服乱跑。年轻人都读艾米斯,就当是更便宜、更健康(也更灵验)的迷药和性爱;年轻作者都学艾米斯,比如扎迪·史密斯自己就承认,出道时对艾米斯的模仿简直堪称剽窃。

我还没有读到过和艾米斯口感相近的中文作家。艾米斯觉得写作的终极目的是发出一种“更高的声音”(higher voice),比如他最佩服索尔·贝娄和纳博科夫,他说为什么贝娄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因为“他的句子就是比其他的小说家更重一些”。我相信要是你把艾米斯的句子掉在地上,声音和他人(比方说朱利安·巴恩斯和石黑一雄这样的作家)不同。夸艾米斯的话里,很喜欢 Allison Pearson 的这句:“随便哪个作家都会为了能写出如高蹈的文风(high style)杀人,但艾米斯在那样的高度闲庭信步。”

The Information ,有时候真是觉得艾米斯对自己的“造句致幻术”实在太自信了,简直为所欲为。这部小说讲的是作家间的妒忌。两个从大学开始的好友,其中一个因为卖书界常有的意外,凭借一本人畜无伤的温吞小说成了国际畅销作家,财名双收(评论者说这个人像保罗·柯艾略,中国读者可以联想《岛上书店》),而他一向自诩更有才的朋友(理查德·塔尔)还在最为低贱的书评界搏命,到了每天评一本书还是不够养家的地步。于是塔尔整本书都在想尽办法要毁了那位畅销朋友(“fuck him up”)。但是从头到尾,艾米斯对这个书评人实在是太残忍了,这种施虐狂倾向换了任何一个俗手,都会显得像在胡闹,比如塔尔也想出小说,但手稿送到编辑手中,每个试读的人不出十页,必定头疼得要请假住院。再举个具体的例子:因为文事困顿,他房事也为其所累,但还是要和妻子不断尝试: 

“……有时候,两人正巧都有空,他还会慵懒地在下午不举。而且,塔尔夫妇的情欲游戏也不仅限于卧房。只算上个月,他就曾在楼梯上不举,在客厅的沙发不举,在厨房的餐桌不举。有次从牛津城外的一个派对出来,他就在他那辆 Maestro 车的后座不举。两天之后,他们喝醉——其实是吉娜喝醉了,理查德一向就是醉的——从 Pizza Express 回来的路上,他们有钥匙,溜进了街区的花园里,而理查德就不举在一片田园风光中。”

这两年上海译文出版了大概十本艾米斯,读的人太少。其实很好理解,越借助文字本身力量的作家,越难跨越语言;比如上面译的这段,能传递出在小说里遇见时那种欢快的十之六七,已经是文艺之神的网开一面。

艾米斯臧否作家,喜欢衡量他们多爱读者(贝娄是不自觉地深爱,纳博科夫除了晚年昏聩一般都无比殷勤,亨利·詹姆斯后期就不爱了,乔伊斯从来不怎么爱),他把作家和读者关系比作婚姻,“质量是每天 intercourse 的质量——也就是语言的质量”。 Intercourse 既是闺房之乐,也双关在“对话”之意上。至少在这方面,就我个人来说,艾米斯算是“举”世无敌了。

  • 《传家之物》
  • [加拿大] 艾丽丝·门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 2017 年 11 月
  • 88 元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传家之物》(Family Furnishings)年末上市, 对我个人而言是很可庆贺的。一方面,能被怂恿再多读几篇门罗本身就是福气,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读的时候要带着一点自得的恼怒,只觉得居然没有足够多的人愿意把这位加拿大老太太奉若神灵,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在哪里。

说马丁·艾米斯是二十世纪英格兰最好的小说家,是准备好要吵架的(某种意义上,这一架本身才是意义算在);但要是有谁说门罗一句坏话,你只想叹口气,满心的怜悯。詹姆斯·伍德说,门罗好到根本不用争,她的声望确凿得就像一个地址。

艾米斯有次随口提到,自己现在 prose (小说、散文)读得少了,更喜欢读诗歌,“因为更激烈(intense)一些”。这种“激烈”不难懂,读诗的时候你注意力更集中,更焦虑,在每个字上花的时间更长,诗歌那些音步、押韵、分行、段落,本身就是内在的一种结构,要你把这整个东西都尽量存在脑子里,产生整体的效果。读门罗是类似的功课:她似乎要求你记住所有细节,总怕错过了半个句子,后面某个能掏空你肺腑的揭示就不灵了。

讲故事讲得比较优秀的人该干的活,门罗都不在话下:气氛、悬念、叙事节奏、人物塑造,等等;而讲故事人里最伟大的那几个,有一种“上帝视角”:他们都知晓“万物刍狗”的最苍凉的人世真相,但有些展现这种无所不知是靠言无不尽:莎士比亚、亨利·詹姆斯,但门罗是靠缄默。她的叙事太安静了,你慢慢形成这种印象,就是:一,这些事都真实发生过自不待言,二,她全知道,但并没有非要告诉你什么,所以,你听到的已经是删减到头了,每一点滴的信息都是必需的。虽然很多时候,你不明白她告诉你某件事是为了什么,但你就是很信任那个叙事的声音,知道要是这个字不是某个更高图景的一部分,它就不会出现在那里。

比方说书里有个故事叫《火车》,每过几页都转向,三十页的故事,到最后大概十分之一,突然闪回,是主角当兵前在学校里谈的青涩恋爱,里面又再划出十分之一的份量,给了某个男龙套,是他和主角一起喝醉酒,或多或少促成了主角和那个女孩走到一起。在描述喝酒闹事那段戏的正中间,门罗提了一句:“没过两年,他就死了”。看到短篇结束,你也没看出来这个死讯跟其他事有什么直接关联,但在它出现的时候,你只觉得它无比重大,一定要存在阅读记忆的前排。而这样的细节,说到底,自然是完全嵌在整个故事那种描述人生岔路无常的意图之中。

梁文道先生几年前夸门罗说她没有一个故事是失败的,这次又被翻出来,我想门罗的胜利要记在“现实主义”的得分里。文学理论聊小说为什么能得逞,终究还是要试图辨析线性的叙事如何能模拟人类体验:现代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换句话说,也就是最容易看不上门罗的那些人,总提醒我们每时每刻都有无数意象散乱地、交缠地、互相抵消地汇聚到我们的头脑里,所以现实主义是幼稚的,换句话说,你在讲一件事的时候,不要以为就能让大家想到那件事,其实听的人想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而门罗的文学正是这样运作的,她有那样的天赋,可以让你在意它的所有细节,所以在短篇小说的任何一个节点上,那些你勉力留在记忆各个方位的讯息、能量、模棱两可,都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叠加成了人的体验。另一个我很喜欢的小说家,尤金尼德斯,他这样描绘门罗给他的享受:

“她没有一个故事不是完美的。每次读完一个,我只想躺倒在地板上直接死掉。我的生命完整了。”

最后还有一份书单

路内

作家,著有《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云中人》《花街往事》《慈悲》等。

其一是张悦然的《我循着火光而来》,是一部容量很大的短篇小说集;其二是艾丽斯·门罗的《传家之物》,李玉瑶译本。

双雪涛

作家,著有《飞行家》《平原上的摩西》《聋哑时代》《天吾手记》等。

托尔斯泰《复活》 力冈译

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卢肖慧译

哈金

美籍华裔作家,用英文创作,曾两度入围普利策小说奖,并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等诸多奖项。著有《等待》《战争垃圾》《南京安魂曲》《小镇奇人异事》《落地》《新郎》等。

我今年读的两部最好的小说都是英文的,是张爱玲的第一本英文长篇《秧歌》 (1955) 和一位 90 后的姑娘 Weike Wang (王维克) 写的长篇 Chemistry (2017),汉语翻译应该是《来电》。 Weike Wang 五岁来美国,父亲是安徽人,母亲是上海人。

但汉松

南京大学英文系副教授,著有《以读攻读》,译有《我们的小镇》《圣路易斯雷大桥》《性本恶》《福楼拜的鹦鹉》等。

小白《封锁》、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和张悦然《我循着火光而来》

周嘉宁

作家、英语译者,著有《密林中》《荒芜城》《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等,译有《第一个坏人》《没有人比你更属于这里》《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好人难寻》《写在身体上》等。

《第一个坏人》《冬將軍來的夏天》《其後》《我循着火光而来》《假面自白》《新罕布什尔旅馆》《繁花》《战争与和平》《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都柏林人》


题图为电影《包法利夫人》(1991)剧照,来自:豆瓣